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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令智老师的启蒙教育助我科学艺术创新


康育义


  郭令智老师一百岁了,院里要出一本纪念文集。主编王德滋老师告诉我这一消息,希望我能写一篇回忆郭老的短文,我既想写,又怕写不好不敢写。原因很简单,我是古生物组的,虽然他教过我们《普通地质学》、《普通地质野外实习》和《地貌学》三门课,但我不是他的研究生,与他接触不如他的研究生多,怕写成泛泛之作。从德滋师家回来,经过仔细思考,58年前受教于郭老的情景涌现眼前,是那么的亲切,那么深刻。可以这样说,郭令智老师当年对我的《普通地质学》、《普通地质野外实习》与《地貌学》的启蒙教育,为我日后地质科学研究,地质山水艺术创作,以至《山水地质学与中国绘画》的写作,奠定了牢固的专业基础。
  1955年,我以第一志愿第一学校考取南京大学地质学系。新生入学后,面对第一个专业基础课是《普通地质学》,任课教师是郭令智教授,大一暑假郭老师亲自带我们在宁镇山脉和杭州两地进行为期四周的《普通地质野外实习》,一年以后,郭老师又教我们《地貌学》。大学四年,一个老师教学生三门课,特别是还有一个月与学生野外朝夕相处是不多见的。
  当时,郭老师给我的印象是,老师四十开外(现在知道1955年老师是42岁),略胖,衣冠楚楚,外表看似严肃,内里却是慈善佛心,讲课速度较慢,有条有理,为了让我们记好笔记,他把每次讲课内容大纲清楚地写在黑板上,在讲到重点处,他会再重复一遍,以此来提醒学生。因此,《普通地质学》和《地貌学》是我大学四年中课堂笔记记得最好最完整的两门课。
  《普通地质学》有课间野外实习,还有暑期的专门野外实习。郭老师都亲自带我们到野外去看地质现象。他耐心教,我们用心学,从野外实习中理解课堂知识,巩固课堂学习成果,增进了我们对地质学专业的热爱。
  野外实习是我们跟郭老师亲密接触最多的时间,他对我们的言教身教,让我享用一辈子。
  记得第一次课间野外实习是到燕子矶-幕府山看断层构造,从燕子矶到头台洞-二台洞-三台洞,一个一个看断层面,他教我们怎样用罗盘量断层面的产状,判断断层性质,还从头台洞、二台洞、三台洞断层面上看古喀特洞的形态,借助三台洞断崖上喀斯特溶洞的层数,分析幕府山沿江断层构造的性质和上升的幅度。最后在燕子矶把四个观察点联系起来,让我们透彻了解了扬子江断裂构造的真实状态,达到本次实习的目的。这种既有形象思维又有逻辑思维;既看地表,又学会向地下延伸;既看到断层南侧幕府山的上升,又明了断层北侧长江的下降;既看地下地质,又欣赏地表风光,了解地表风光与岩石性质、地质构造之间的因果关系。这些观察问题和分析问题的方法,尤其是把地表风光与岩石性质、地质构造密切联系起来的方法,成了我后来地质科学研究与山水艺术创作的看家本领。实习结束了,郭老师还让我们在燕子矶自由活动。我是福建人,从未看过长江是什么样子,当我站在燕子矶矶头,第一次眺望长江时,我心潮澎湃,不禁大声吟诵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时只有这时,我才真实的看到长江的壮阔与浩淼,真切地体验李白诗的豪放与浪漫。眼前的壮景让我心胸豁然开朗,好像要装下整个世界似的,感到学习地质学无比的自豪与骄傲!科学与艺术,科学与文学在这里自觉的交叉融合。直觉的自然审美体验,成了我日后的野外工作习惯,既看地下地质,又看地表风光,既从古人诗词中寻找对应的描述,也会触景生情地自己吟咏几句。我的“山水地质学”思想就在普通地质学野外实习中开始萌芽了。
  1956年7月我们在郭老师带领下到杭州实习。第一天上玉皇山,实习内容是分地层识构造。面对一大片石灰岩,郭老师首先叫大家敲化石分出地层时代,大家热情高,还比赛看谁先找到化石,找到的化石多,我们找到了化石总是拿给郭老师看,他会告诉我们这是珊瑚,那是苔藓虫,还有用放大镜才能看出来的蜒化石。大家分段包干把化石找出来,确定所在层位的地质年代以及生成环境,对岩石性质进行描述等等。我们就是在郭老师指挥下,分工合作,一个上午时间就把玉皇山自下而上的地层划分、地质构造给解决了。这种先调查后下结论的研究方法,给我的影响极为深刻,后来我毕业留校带学生实习,包括毕业实习,都是沿用郭老师传给我们的方法进行工作的。
  杭州实习期间,从南高峰到北高峰跑路线地质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刻。郭老师带着我们从南高峰开始看地层岩性,量产状,确定地层层位和地质时代,一站一站做过去,山路弯弯,地势起起伏伏,大家一路观察一路记笔记,一直做到北高峰。在北高峰峰顶,郭老师带我们做总结,先让大家发言,最后他归纳总结。他把路线地质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当场画路线地质剖面示意图给我们看。除此之外,他还当场给我们讲述岩石性质、地质构造与地形的关系,在南高峰,二叠纪棲霞组石灰岩不太纯净因而岩性较软,石炭纪船山组、黄龙组石灰岩质地较纯,因而岩性较坚硬,从地质构造上看,这里的石炭-二叠纪石灰岩组成向斜构造的核部,因此它们处于低凹处,由它们组成的地形不高地势也较和缓,泥盆纪千里岗组即南京的五通组,岩层为石英砂岩石英岩,胶结紧密十分坚硬,尤其是石英岩硬度达到7,从地质构造上看,这里的千里岗组既是南高峰向斜的北冀,又是北高峰背斜构造的南冀,因此组成杭州最高山岭。郭老师紧密结合普通地质学课堂知识,在野外生动地演绎出岩石性质、地质构造与地形之间的因果关系,让我记住一辈子,为我后来的发展奠定牢固基础,在《山水地质学与中国绘画》一书的“第三章控制山水地质景观的因素”中,我把“岩石性质”和“地质构造”作为最重要的两大控制因素来加以阐述。
  宁镇山脉和杭州两地的野外实习给我最大的收获,是我的山水观发生了巨大变化。此时,在我的眼里山是动的,世界的一切都是动的。岩石、地层、山脉都在运动、发展、变化着,如同人生那样,都有一个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地质景观在亿万年间发生着变化,造山运动,海进海退,沧海桑田在地质旋回中交替变化着发展着。这些观点成了我日后在《山水地质学与中国绘画》一书中,提出“喜剧山水”和“悲剧山水”的理论依据。《山水地质学与中国绘画》开篇第一章“山水地质学的地质学基础”,其内容也大多来自郭老师教给我的地质、地貌学。
  杭州实习还有一件事让我终身难忘,就是郭老师教我们怎么喝水。七月天的杭州气温极高,每天我们刚出野外不久就满头大汗,虽然杭州山上泉水很多,但我们都喝自带的水壶水,出野外实习两小时不到,我们就口渴得不行,开始打开水壶“牛饮”了起来,中午吃饭时,一壶水都喝光了,到下午二三点钟,我们又饥又渴(中午只吃两个馒头一个鸡蛋早消化了)。刘昌实胆子大,跟郭老师要水喝。郭老师拿出自己的水壶给他喝,问他:“你的水都喝完了?”答:“不只是我,我们很多人早就喝光了。”这话引起郭老师的注意,他召集大家专门讲怎么喝水问题。他说,你们这样怎么行呀,将来怎么能担当野外地质工作重任呢。水在大城市里没有问题,如果让你们到大西北干旱地区,怎么喝水就很重要,尤其是到沙漠地区去工作,水就成了生命的保障。你们现在就要养成野外不喝水少喝水习惯,实在渴了,就喝一口含在嘴里,慢慢一点一滴往下咽。郭老师还说:“我开始时跟你们一样,后来才养成现在的习惯。在野外我一般都不喝水,只是吃饭后喝一口水就解决了。我的经验是,早上出工前多喝些水,野外工作期间尽量少喝水、不喝水,下午收工回来后,再补充一天失去的水。此时喝水也有讲究,不能急饮,慢慢喝,水才能被吸收。”郭老师的经验我记住了,也成了我的习惯。
  因缘际会,1965年秋我病后休养期间的拜师学画,使我增加了另外一份本事,让我可以用山水艺术去参与地质科学研究。1981年11月下旬我乘船去重庆,到成都参加全国微体古生物学会学术年会。我乘坐的“江峡号”轮船翻过葛洲坝进入长江三峡,在船长支持下,我独自一个在船舱顶棚看三峡,我运用郭老师当年教我的地表形态反映岩石性质和地质构造的方法,观察长江三峡两岸风光的地质地貌特征,分析长江三峡的形成机理。沿途观察,让我认识到长江三峡是由北东向和北西向两组共轭断裂系统作锯齿状的拉张形成的峡谷地形。我曾写一首长江三峡诗:两组断裂追踪张,高耸峡壁森森然,山重水复疑无路,船到壁前直转弯。成都会议结束回到南京,经过三个月的构思,1982年3月我创作出了《夔门》,这是我第一次运用郭老师教给我的地质、地貌学知识,去观察、分析、表现瞿塘峡断裂构造特征的山水画,是我的地质山水画开篇之作。(图一) 画面左面的低短孤山是白帝城,由白帝城到画面中心山体逐次升高,画面中央由两岸高峰雄峙形成所谓的“夔门”。


图一 地质山水画开篇之作:夔门(134x67cm)1982

整幅画表现的是:由北东向和北西向两组共轭断裂构造,在拉张力作用下被拉开形成的锯齿状断裂峡谷,峡谷两岸的凹凸形态是相适应相吻合的,高高耸立的断层面和断层崖,上面记载着沉积岩产状和断层拖曳构造,江面狭窄而多险滩,江水湍急,近处帆船沿岸边缓缓而行,远处江轮拖着浓烟艰难地逆水而上。全画雄伟险峻,既反映地质构造,又展现中国山水画的笔墨和气韵。
  最后我特别想说,在我几十年教学科研与艺术创作活动中,得到郭老师的认可、关心和支持。1983年12月应法国密特朗总统邀请,郭令智代校长率领南京大学师生代表团访问法国,行前郭老师要我画一张画,作为送给密特朗总统的礼品,这是郭老师对我的信任,我欣然接受,并且按时完成绘制任务。这次南京大学师生代表团访问法国非常成功,郭老师非常高兴,特地从巴黎买了“凯旋门-埃菲尔铁塔”纪念品作为礼品回赠给我,还在南园餐厅请我吃饭,他说,这次访问很成功,你的画是在法国外交部送给密特朗总统的,气氛热烈很隆重,谢谢你为学校做了贡献!
  1993年郭老师80岁时,我送他一幅画,他很珍惜,做了镜框挂在土壤研究所家里(当时郭老师和夫人住土壤研究所宿舍)。此后,我很少有机会和郭老师见面,但是他却一直记得我。去年(2012年)曾有几次我在南秀村路上与郭老巧遇,每次都是他老远的向我招手,跟我说说话。我清楚记得我们第一见面时的情景:郭老师坐着轮椅,由护工推着到校园散步,在回南秀村家的路上碰到我,他在老远处就举手跟我打招呼,走近了,我俯身跟他握手向他问候。我说:“郭老,你好吗?你还认得我吗?”郭老师说:“认得,认得,你是画家。”问:“我叫什么名字?”他想了一下说不出来,我提示说:“我的姓拼音第一个字母是K,你想想看叫什么?”郭老师很快说出我的姓名,他说:“你叫康育义,是画家!”说完大笑起来,我紧紧握住郭老师的手,连声说:“你说对了,谢谢郭老!谢谢郭老!”。
  光阴荏苒,几十年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挥间。58年前郭老师教我们三门课的情景历历在目,正因为有他的谆谆教导,让我打下了坚实的地质、地貌学和野外观察研究能力的基础,才有我今天的科学艺术成果。饮水思源。在郭令智老师一百岁大喜日子,我要向恩师深深一鞠躬,谢谢郭老!



巴黎 “凯旋门-埃菲尔铁塔”—郭老师送给我的纪念品

2013-9-1初稿于南京大学戴云山庄
2013-9-6二稿于南京大学戴云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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